书法线条与情感动作的关系
王羲之《频有哀祸帖》
节奏和情绪的关系甚巨,节奏是传达情绪的最直接而有力的媒介,甚至可以说,节奏本身就是情绪的一个重要部分。人类的基本情绪大致相同,而每种情绪有它的特殊节奏模式,所以它们引起的生理变化和节奏,也大致有一个共同的模式。喜则笑而欢快,哀则哭而低沉,羞则面红而含于内,惧则颤抖而形于外。情绪发生时,生理心理的机能随着情绪会产生相应的动作倾向,这种和情绪相关联的动作倾向沉淀在人的心里,就成为形式化的情绪,称为“情感动作”。
张旭《古诗四帖》
这种情感的动作模式和它所对应的形式化的情绪,并不指向某一具体的场景和事件,所以它所唤起的情绪大多无对象可言。它是抽象的,不是具体的。诗歌和音乐都有节奏,但诗歌的节奏受文字意义的支配,是具体的;音乐的节奏是纯形式的,不带有明确的意义,是抽象的。音乐节奏所唤起的情绪是一种形式化的情绪。书法和音乐一样,所表现的节奏也是一种纯形式的节奏,是抽象的节奏,是有更大的包蕴性和更大理解空间的节奏。这种节奏,是音乐的魂灵,也是书法的魂灵。
怀素《自叙帖》
“情感动作”是一种形式化的情绪,这种情绪最适合表现在书法的线条里。这样,书法的线条与形体结构同人的生理、心理结构就有一种“同形同构”的关系,某种线条和形体结构正好反映了某种相应的生理、心理历程和感受。形式与情感之间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,人心中的情绪变化能够用抽象的线形表示出来。
颜真卿《祭侄文稿》
比如,发怒或激动时人的动作一般是紧张生硬的,喜悦时的动作一般是轻快柔和的,这些动作姿态经过长期反复的心理感受的概括和积淀,可以表现为某些抽象的线形,人们一见到这些线形就会引起与之相应的情感体验。
黄庭坚草书线条充满节奏感
(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)
再比如,水平线有安定感,和谐的、逐渐变化的曲线有柔和感,不规则的、急剧变换方向的折线有紧张感。直线是静止、坚硬、有力、质朴、稳定的感觉;曲线是运动、柔软、轻快、优美的感觉。欣赏爽利线条的审美愉悦是一种对自身的肯定,生理上也获得一种肯定的力量。欣赏迟涩顿挫的线条是通过对阻力和困难的克服,从而显示出主体意志的强大,从而也获得一种深一层的对自己的肯定。
苏轼《黄州寒食帖》
当人们在生活体验中积淀了种种不同的心理感受后,又在书写时体验着具有相似心理表现力的线条,体味这些线条,就把书法的抽象线条变成了“有意味的形式”,线条在人们的感受中具有了力的感觉,具有了生命感,变得“活了”。当书法家写出与内心的某种情绪感受相适应的线形时,就能把内心的情绪传达出来,并在观者心中引起大致相同的情绪体验,欣赏者也在对线条的理解过程中不断提升自己的审美能力。
徐渭《草书条幅》
“情感动作”体现着心理节奏,表现在技法中,就是提按。董其昌说:“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,不使其自偃,乃是千古不传语。”刘熙载说“凡书要笔笔提,笔笔按”,也就是提按随时随处结合,才按便提,才提便按,“用笔重处正需飞提,用笔轻处正需实按”。按是在提的基础上按下去,提是在按的动作下提起来。这样按下的笔画,即使粗而不“自偃”,不会粗笨地死躺在纸上;这样提起的笔画,就不会出现虚浮飘弱的笔迹。
音乐通过声音的节奏旋律表现人的内心情感状态,书法通过笔的提按起伏来完成这种音乐性的节奏。书法是心情的艺术,它直指人心。朱光潜说,看到颜真卿的字,就想到巍峨的高峰,不觉地就耸眉聚肩,筋肉紧张,模仿其严肃;看到赵孟頫的字就想起扶风的柳条,不觉地就展颐摆腰,筋肉松懈,模仿其秀媚。这就是把墨涂的痕迹看成有生命有性格的东西,抽象的线便在观者的心里“活”了。
王铎草书《临王献之愿馀帖》
每个书法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节奏类型,这种节奏类型源自他的个人性格气质。心理学认为,性格是一种稳定的心理习惯,一个人的气质是形成他个性的非常显著但又比较稳定的心理特征。在书法中,线条所能表现的,恰恰就是这种比较稳定的心理习惯。人的性格气质不同,书法风格也不同,所以孙过庭说:
“质直者则俓侹不遒,刚狠者又掘强无润,矜敛者弊于拘束,脱易者失于规矩,温柔者伤于软缓,躁勇者过于剽迫,狐疑者溺于滞涩,迟重者终于蹇钝,轻琐者染于俗吏。”
倪元璐《题画行草诗轴》
书法具有音乐性,但书法和音乐毕竟不同。书法不是通过声音,而是通过可视的点画结构的造型来表现情感的节奏性;同时,书法兼有造型艺术的特点,同绘画、建筑等有密切联系。或者说,书法是借助于中国汉字的点画结构美的造型,来表现人的情感的艺术,它兼有造型性的美和音乐性的美。它是一种音乐性的造型,也是一种造型性的音乐。书法所表达的造型,不是具象的,而是抽象的,是抽取各种现实事物的形象之后“裁成一相”的象;书法表达的情感,也不是具体的喜怒哀乐的情感,而是一种比较抽象的、概括的情感体验。书法一方面是创作者有意识、无意识的内心秩序和心灵律动的全部展露;另一方面,又与山水崖谷、鸟兽虫鱼等“可喜可愕”的天地万象之变以及“阴阳既生,形势出矣”的宇宙普遍形式和规律同构。书法所表现和传达的,正是这种人与自然、情绪与感受、内在心理秩序结构与外在宇宙秩序结构直接相碰撞、相斗争、相调节、相协奏的伟大生命之歌。它远远超出了任何模拟或借助具体物象、具体场景和人物所可能表现和再现的内容、题材和范围,它直接地作用于人的整个心灵,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的身心各个方面。
本网编辑:陈甜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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