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小石 行书致献远学兄札 1946年 胡小石故居藏
胡小石(一八八八——一九六二)出生于清末,成长于民初,发光于烽火连天的岁月,功成名就于新中国。他是清末民初学者、教育家、碑学家李瑞清(一八六七——一九二〇)的继承者,是清代碑学书风的传承者,是李氏开创的“金石书派”书法理论和书法实践的集大成者。“但无论什么时候,胡小石始终坚守着‘不为燥湿轻重,不为穷达易节’的文人品格,以他那独立的人格、科学的思想、求真求善求美的自由意志和价值判断的慧眼特立于文坛、书坛,在历史潮流的奔腾回旋中显示出独特的光彩。”
胡小石为南京大学研究生侯镜昶(中)、郭维森(右)授课
胡小石的书学
辛 尘
四十年前初见胡小石书迹,即为其端庄森严之气、孤峻纵横之势所感动。尝问学于侯镜昶老师,始知书法有碑学帖学之辨、方笔圆笔之分。乃弃唐楷旧学,专攻北碑、汉分,继而秦石、周金,勤学苦练数十载。每以胡小石法书为参证,犹愧不得其门径。今值纪念胡小石诞辰一百三十周年,重温其遗墨,并对照研读其《中国书学史》遗稿,又有心得。录之为文,与同道分享。
一
胡小石之学,兼中西而通古今。其书学也非谨承一家之说、恪守一家之法,而是立足金石,精研法帖,从艺术学高度俯瞰书学,引领书史研究,以书学史揭明书风之本质及其流变之规律,故能融会碑帖,自创一格。其首创《中国书学史》研究,竟自比较中西绘画入手,称“中国画家必能兼书”,曰:“所谓气韵生动者,中国一切艺术鉴赏表现皆注重气,此所言者,盖笔墨之力量感动人也。”中国书法与绘画,皆以气韵生动为最要,作者表现惟求气韵,观者鉴赏惟观气韵。而书法之所以别于绘画者,其为写字线条集合,属于空间抽象艺术,故其气韵之鉴赏与表现,尽在于笔墨。
又曰:“骨法用笔……当读为‘骨法的用笔’,是又与写字之用笔同一理论。”骨法者,汉末以骨相识别人性之术也。引入绘画,是造型须依据对象之骨相、用笔须表现对象之质感也。用诸书法,则写字用笔不惟可见一人之情性,亦可见一时之风气、一地之习俗、一世之学术也。反之亦然,一人之情性、一时之风气、一地之习俗、一世之学术皆可作用于用笔,造成书学古今流变。故骨法用笔乃书法气韵之所由生也。
胡小石 楷书临魏碑四种 南京博物院藏
胡小石 行书节录李白上清宝鼎诗轴 1960年 南京博物院藏
由此观之,胡小石以上古篆籀为根本、为母版,先从用笔、结体、分行布白三方面解析古今书法。
(一)用笔:分辨方笔与圆笔二式,方笔古老而多折、拆分,圆笔后起而主转、连笔,方圆用笔贯穿古今,书法风格因之而别(此论承李瑞清之说);分辨用笔轻重三法,即用毫端(曰蹲锋,其书纤劲)、用毫之端腰、用毫之腰(曰铺毫,其书丰腴),提按用笔贯穿古今,书法风格因之而别(此论为前贤经验);分辨用笔虚实二法,实笔用于铭金刻石之正体,虚毫用于简札书写之行草,虚实用笔贯穿古今,书法风格、书体、时代因之而别(此论承包世臣之说)。
(二)结体:用笔而生结体。分辨结体疏密二法,“视个人性格不同,疏密变化颇多”,疏密变化贯穿古今,书法风格因之而别;分辨结体取势二法,“纵势向上下推衍,横势向左右伸延”,纵横取势贯穿古今,书法风格因之而别(此论综前贤之说)。
(三)分行布白:结体既明,聚而成篇,则谋篇布局亦有其法。分辨布白与结体之关联,体取纵势多重分行,体取横势则重成列,纵横分行疏密聚散贯穿古今,犹人之五官分布,书法风格因之而别。分辨整齐与不整齐布白之异趣,“中国书由不整齐至于整齐,不整齐者有天趣之美,其整齐者为人工之美”,碑以整齐为主,以格填字,“自六朝至唐皆疏,每一格不可满,填字墨又当稍偏于上”,此为“正宗碑法”,故正体碑铭以人工整齐胜;摩崖以不整齐为主,“汉晋人之简帖,皆不整齐也。二王之简帖为人重者,以其有不齐整之妙趣也”,故摩崖简札以天趣自然胜(“故学书欲学齐整之美,法碑刻;欲天趣之妙,则法摩崖云”),整齐与不整齐布白贯穿古今,书法风格因之而别(此论综前人之说而有所发明)。
胡小石以用笔、结体、布白三方面揭明书法笔墨之奥妙、气韵生动之所由,是为书学原理之总括。继而将中古书迹判为二系:一为秦汉隶(篆势之古隶)、汉分(汉隶楷书)、南北朝今隶(分势之真体楷书)、唐楷(真体楷书,尤推颜真卿楷书),以铭石书为主,曰“碑”;一为流沙坠简(古隶行草书)、汉隶草(章草)、锺张二王(真体楷行草未入碑者)、唐代行草(真体行草),以简札书为主,曰“帖”(此论承阮元之说)。以碑、帖之纲而牵带历朝历代各家各派之目,虽具体而不琐碎,是为书学史研究之升华。
胡小石 行书题绝妙好词笺封面 南京博物院藏
胡小石所谓“碑”者,即以实笔所书之“正体”也,而无分字体之篆、隶、真;所谓“帖”者,即以虚毫书写之“行草”,而无分书体之楷、行、草。即此而论,碑与帖各为其用,亦各有其胜。故赞赏二王行草,但无一碑,所存者无非后世临摹翻刻之帖;赞赏北朝石刻,汉分嫡传,带分势之真书,且全是真迹;赞赏颜真卿纯用北法,善碑,行草只是余事,“所谓碑者尚实笔,一划不虚,至颜平原之碑亦甚精庄,行书是其馀事也”;赞赏苏东坡,宋代仅其与蔡襄学颜能碑(皆毁),“用笔纯熟,而实不参一笔虚锋。然用笔为碑,而布白则帖。布白紧缩,不能如六朝碑刻布白空馀也。”“苏书固重于世,然以行书独佳,有宋之第一人,至其真分无足观也。”而以字体演变、各体之胜论之,则“汉无篆,六朝、唐无分书,宋无真书”。或曰:“故取书体,篆在周秦,隶在秦汉,分在汉魏,真草在南北朝。唐宋以后,不足观矣。”
身处清末民国,出自梅庵门下,胡小石之书学固然偏重碑学,尝叹“碑法至山谷尽矣,是亦书家之可憾也”,“自赵孟頫而后,碑学中绝者数百年”云。然其亦尝从沈寐叟学帖学,更何况基于书学史研究而论“碑学”,岂是以碑为奇、专攻一技、狭隘偏激者所可比拟。
概言之,胡小石据艺术学之高,俯瞰数千年书学史,立足于碑而不轻忽帖。而以笔墨气韵衡之,则碑为实笔正体,用于铭刻,富金石气韵,严整有法;帖为虚毫行草,用于简札,富书卷气韵,流丽逸趣。胡小石自觉分辨而又努力融通,其艺术见识所以高超。
胡小石 隶书山海经·大荒东经轴 1958年 南京博物院藏
胡小石 隶书十言联 南京博物院藏
二
碑之有金石气,帖之有书卷气,绝非抽象笼统之概念,必得自一碑一帖具体考察之中。胡小石精研中国书学史之过程,亦可作其融会碑帖之心路观。
清代碑学兴,名家辈出,然彼时碑、帖分治,故同一书家碑帖两式;即以碑论,篆、分、真亦各有所宗,故虽同一书家,碑书用笔因体而异。而胡小石治书学史证用笔法,以实笔正体、森严有法为碑之特性,篆、分、真之正体莫不如是,故可贯通各体之用笔,分中见篆,真中见分,彼此合力,骨法高古。论帖亦然,曰:“至若草书,右军为章草,略含分势;小王狂草而圆转,实亦篆势。”以此推知,上古篆书用笔之有方圆分辨者,至于中古,方笔为分书之根,所以庄重;圆笔成草书之体,所以灵动。比较碑帖,各有胜处。即用笔而言,曰:“书之自汉至唐,皆尚实笔,至宋人用虚笔……唐以前书有笔韵,宋人书有墨韵”。汉至唐重碑,实笔,故讲笔韵;宋人重帖,虚毫,故讲墨韵。因知碑帖融合之要,在用笔之方圆、虚实兼施并用。用笔无定式,变化不可测,胡小石之书法理想如此。
胡小石特重书法之“势”。势者,气之所以动也。盖势成于用笔,笔运则势生。故用笔、结体、分行布白无不可以言势,即所谓笔势(方圆、深浅、虚实)、体势(疏密、纵横)、局势(疏密纵横、齐与不齐)、书势(四体书势)云云。以碑论之,胡小石以“今隶(南北朝时期之正体楷书)由八分生”,“南北朝书之不同者,视其含分势之多寡。北朝用分势特久,尚保守旧习,而南人力求去分势。”(分势者,汉碑八分书用笔、体势之谓也,用笔尚翻,宽博严肃。)他尝逐一解析古代碑帖之“势”。例如,赞郑道昭书“法度森严而有天趣,其结构分毫不可苟移,是即其高而难也”。所谓法度森严、结构分毫不可苟移者,言郑书体势严谨之极;而所谓有天趣者,则言其笔势横逸、局势不齐。曰:“其书宽博,犹存分势,有北人严肃气象,而雅则似南朝,是其为学者之书。”北之严而能兼南之雅,此即胡小石毕生所求之“学者之书”。
胡小石 行书手札 胡小石故居藏
胡小石 行书与启华贤弟札 胡小石纪念馆藏
胡小石 行书与陈庆书札 胡小石纪念馆藏
又如,赞《瘗鹤铭》“书以势胜,美妙出自然,布白之佳,世无其匹。宋黄鲁直晚年研此,尤注意于布白。至若米襄阳、陆务观均有题名,亦法其书法”。《瘗鹤铭》系摩崖,以笔势胜(故后人有以为出自右军之手者),其布白局势不整齐而有天趣,堪称“碑中之帖”,为胡小石所激赏。胡小石书篆、分、真诸体,除部分临作而外,大都采取不整齐之布白,当存此思。
以帖论之,胡小石犹重其势。曰:“北朝尚趣,唐尚法,宋尚势。”北朝以降以真体书为主,北朝真书正体多分势,曰今隶,为真体楷书之初未妥帖者,故存天趣;“唐人则妥帖工矣”,故法显;“书学至宋,碑法亡堕”,楷法既熟而又不研碑法,宋四家皆以行草为佳,故重笔势、体势与局势。又曰:“北朝书尚天趣,唐书有法,至宋既无天趣又无法度,惟取势耳。……今人多非之,实受唐人影响,不知其佳正以此,然此可与识者语。”盖一朝书有一朝之胜处,宋人书以取势胜,故不可因其“既无天趣又无法度”而轻忽之。胡小石立足碑学而不抑宋人之妙,观其所书四体无不重势,可窥宋人之影响在。
胡小石尝辨析宋四家之书势,曰:“山谷与东坡之所以不同者,苏宽大而黄紧缩,苏取横势黄取纵势,苏外磔黄内擫。黄书之特出者是其布白,不可分开看,一行作一字看。学《瘗鹤铭》布白,有宋山谷一人耳。其用笔倾欹右势。山谷得力于《瘗鹤铭》,以此为右军书,称之为龙爪书。书之布白如山谷者,唐人不知也。此势胜也。”又,称米芾“用笔快往而能收,取纵势,盖取黄之势而兼苏之布白翻笔”。苏字体势宽大,横而稍平;黄字体势紧缩,纵而右仰;米字亦取纵势而左耸,此诸家自相别者也。而黄书布白学《瘗鹤铭》,一行作一字观,竭尽不整齐之妙,尤为突出。由此可见,胡小石关注宋四家书,尤重黄山谷取势之趣。
曰:“碑与帖之不同者,碑重法度,帖富天趣。”重法度则气象庄严,金石是也;富天趣则气息活泼,简札是也。而胡小石书法之旨趣,在重法度而有天趣,实笔正体而不死板也;在求天趣而见法度,虚毫行草而不轻滑也。果如是,则碑与帖融合矣。
三
综上所述,胡小石精研书学史,梳理碑帖二系,亦是为创法寻依据,为己书作阐释。故欲识胡小石之书意笔趣,须研读《中国书学史》。
胡小石身为学者,自觉追求“学者之书”独特之精神风貌。其正体之中有草意,是为书卷式之金石气;行草之中融楷法,堪称金石味之书卷气。即谋求碑帖交融,重在气韵把握,而不徒作形之杂交。胡小石虽出自梅庵之门,得其金石之法;又从沈寐叟游,得其帖学之法,而碑、帖分治既久,谋图融合谈何容易。正值其时,罗振玉、王国维研究考释为英国斯坦因所盗掘之敦煌汉简、罗布泊汉晋简牍,著《流沙坠简》行世,其实笔分势行草恰可为“碑帖融合”之实证。胡小石学此终身不辍。
胡小石 行书南京陷及期书愤轴 1939年 南京博物院藏
观胡小石书,不可不论涩笔、战笔。胡小石正体书法,篆、分、今隶用笔一也,点画(线条)用笔每以战涩造金石残蚀之象,人皆谓其学梅庵习气,其实不尽然。早岁虽学梅庵笔法作正体书,然自始即谋求化脱。胡小石揣摩金石线条质感而参证清人用笔方法。曰:“伊(秉绶)字学《张迁》,行书最佳,小篆次之,八分又次之。”伊秉绶以八分书名,正体实笔,而胡小石指其“又次之”,盖厌其用笔光、结体蠢而多巧饰也,全无天趣。又,赞何绍基“书碑,能得北碑三昧之神,又以《黑女》入《道因法师》,变化无方不可测。其书汉碑,唐而后无一能及之人。以《张迁》为主,生平所临凡百馀通,且得佳拓本”。同学《张迁》,伊氏概念化,何氏从佳拓本入,且临百余通,二者用笔高下立判。胡小石尝叹“道州终不可及耶”(一九三二年临《马姜墓志》跋),可知其借力何绍基而创新法。胡小石亦以临汉碑为日课,胡小石故居所藏其临汉草纸成堆。
胡小石 行书题扬州画舫录封面 南京博物院藏
胡小石用笔亦得刘墉启发,曰:“石庵之学董(其昌)能博采诸家,腕力极强,能内擫而涵气内敛。……石庵书之最高境界至晚年八十余岁,以锺元常之《荐季直表》入之,精细如游丝,而神乃能灵空,盖已悟抽锋之妙。”观其一九四〇年代自题斋号“蜩庐”用笔,即可知“抽锋”妙在何处。
于正体书法,胡小石金文书法方笔与圆笔兼施并用;分书书法汉碑与汉简兼施并用;真书(今隶)书法北碑与南碑兼施并用。正体之中兼用草意,追求独特、融合碑帖,既得力于《流沙坠简》(是前辈所未见或所未及实践者),亦受何绍基临汉碑而以“不似为贵”之启发。曰:“湘绮(王闿运)尝言,道州(何绍基)书之成就以此一言。故临汉碑去汉人面貌,取其精神而成一家法。”胡小石赞赏何绍基“其生平论书数语,名贵可珍,曰:‘悬臂乃能破空,搦笔惟求杀纸。须探篆籀精神,莫习锺王柔美。写字即是作人,先把脊梁竖起。’”其“写字即是作人”一句最得胡小石之心。早在一九二〇年,曾农髯有云:“或者曰:小石隘,其书矫。髯曰:其隘也,不可及也;其矫也,此其所以卓然能自立也。”孤傲之人乃有卓然能自立之书,胡小石书必贵不似,必求创法。
胡小石之行草有二式,一为日常信札行草书,以一九四〇年代与曾昭燏信札为代表,浑然天成,颇得汉晋简牍之神髓,与米书有异曲同工之妙;一为书法创作之行草书,结体疏密兼施(多内紧外松),纵势与横势混用,布白不整齐追天趣,用笔瘦硬凝重而暗含楷法,追求独特、融合碑帖。此式实受宋四家(尤其是黄山谷)启发,虽未臻于自然天趣,却是胡小石处心竭虑、谋求创法,最为“学者之书”者也。天假时日,当可大成。
总而言之,听其言,察其行,知其心。读胡小石《中国书学史》,复观胡小石法书,必有新得,必有启于今之学书者。
编辑 | 高亚
共有条评论 网友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