针对今天的书法传统,梁培先先生说:“将书法纳入到视觉艺术的行列,书法极有可能沦为一种黑白的抽象画——这意味着书法自我身份的丢失。一旦自我身份丢失,就会引发一系列问题,如文化身份模糊、与本源断裂等重大问题。”
纵观上下几千年的文明,“书写”从未间断,但是不管书法的自觉地传承,或是不自觉的延伸,在这种看似连续的外表下,“断裂”的内部现象却时常出现,少则数年,多则上百年。
首次断裂,大篆消失
汉唐时期,篆隶先后成为古体,其文化与审美的意义随之发生变化。特别是在大篆的问题上,可以认定在唐时已然“失传”。大篆被作为古文字的一种在汉唐时期已经失去了它的全部地位,而这种书体的失传与消失不能说不是一种书法原始文化上的断裂。同样,早在先秦时代,古蝌蚪文与鸟凤虫书确也存在同样的命运。每一种书体的隐退,不就是一种断裂吗?
甲骨文拓片
二次断裂,宋朝浩劫
宋朝初期的书法现象很典型。由于常年的战乱和外夷的虎视眈眈,在宋代开国后很长的一段时期,书法都没有走上正规的轨道。百余年过去了,以至于欧阳修大声疾呼“古来书法之废,莫过于今”。
宋徽宗瘦金体书法
宋初书法为何如此颓废?书法实用性使其很重视师承传统。五代的动乱,使这一绵长的传统遭到致命的阻隔,没有师承传统,就缺乏很好的老师。同时,优秀的书法遗产遭到兵灾的破坏,更是不可挽回的损失。
唐人去魏晋未远,留存的名迹尚多,而宋朝经过五代的战乱浩劫,名迹已经大多散佚,只有相对稳定的十国政权还保留了一些,但是即使如此,最后也被统治者作为战利品收归内府,书法遗产的垄断与散佚,使得宋代书法要取得一丝进展,书法家付出的精力与物力比前代要多出数倍。
书法作为一门艺术,有着它特有的发展规律,书法更重笔法的传承和艺术形式的借鉴。而社会的动荡与战乱,则是书法断裂以至不连续的直接原因。这种断裂使得书法艺术明显与传统脱节,脉络流传的通达性遭到了致命的破坏,文人士大夫在战乱过后的文化续接上无能为力。政治动荡,制度丕变,士人们已经无法顾及文化的连续了。
三次断裂,废黜百家,独尊二王
唐太宗喜欢王羲之的字,认为是尽善尽美,古今第一。这也是迎合久经动乱、初具安定的社会心理,是文治的需要。尊王羲之书法,则是以损害其他书法——特别是王献之书法——的自由发展为代价的。王献之书法逸气过父,独领南朝风骚,开唐代狂草先河,但是,由于唐太宗独尊“大王”,使这一倾向严重受挫,终难以跻身庙堂,无以发扬光大。形成除王羲之外的书法文化的断裂。
王羲之书法
四次断裂,清代新传统断裂
书法文化作为“新传统”背景下的子文化,随着整个中华民族的兴衰呈现有规律的起伏现象。明代中叶以来,从李贽到唐甄许多进步的思想家,出现具有现代解放因素的民主思想,从张载到王夫之、颜元,具有更多哲理思辨性质的新儒学。表现在艺术上,开始更加注重世俗人情。李贽的“童心说”、袁中郎的“性灵说”、徐渭的“真我说”,都提倡讲真话,反对一切虚伪,矫饰,为个性的性灵解放铺平了道路。
特别在书法领域,像徐渭、倪元璐、王铎、黄道周等等一大批书家都把自我的精神追求寓于书法之中,开一代风气。然而到了清朝的保守和动荡时期,进步思想消失殆尽。从社会氛围、思想状貌、观念心理到文艺、书法的各个领域,都在倒退性的严重变异,僵化复古,书法随着形成的新传统秩序再次断裂。清代所造成的历史文化演进的“断裂”,严重阻碍了书法艺术的发展。
明徐渭书法
五次断裂,当代毛笔、文言文与笔墨的断裂
当代,当代书法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冲击。
首先,支撑书法艺术的创作工具和载体遭到了灭顶之灾。上世纪初,硬笔的引进致使毛笔退出社会生活,而到世纪末则又以电脑键盘替代了手工书写,再加以文言文的“隐退”,废除汉字,汉字简化、拼音化,直接导致书法所依靠的硬件体系近于崩溃。
其次,当代书法艺术所依据的传统文化的土壤贫瘠不堪。在二十世纪初期,许多人都将中国落后的原因追溯到传统文化的 “落后”,由对政治文化的逆反波及到传统文化的各个方面。
到六十年代,“文化大革命”有一次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“洗礼”,接着,“改革开放”大潮席卷了中华大地,现代文明的文化生态环境的变迁,使得文化传统兼具了继承性与变异性;中国社会要向西方看齐,中国文化亦必受其改造。西方文化的涌入,使得中华“大文化圈”有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与冲击,外夷文化入侵到我们当代“无传统文化积淀”的新生代中。可以说,在“高势位”文化入侵后,随着近百年来政治经济的变动与融合,中国“大文化”各层面都在发生转型。这种转型,直接使书法子文化在大文化圈的激变复杂的断裂与连续下,呈现出“文化缺失”或“文化断裂”现象。
最后,伴随着毛笔和文言失却社会基础的同时,书法在当代最终丧失了它的接受主体——大众。在古代,上至君王,下至百姓,皆是笔墨纸砚,毕至案头,终日赏玩,“书写”融入生活。
但是当代书法活动却蜕变为一种仅为少数人从事的艺术活动,其负面却导致“笔墨泛滥”,书法丧失评价标准;而从废除汉字、简化汉字到走拼音化道路,直接阻断了书法作为精英文化与大众的亲和力;再加以文言文的隐退,不只是造成人们对民族传统文化典籍阅读的困难,更是使人们对书法表现形式隔膜化。当代能够欣赏读懂书法作品的普通大众已是少之又少,形成了书法接受主体的 “断裂” 。
的确,当代书坛已经步入“展厅时代”。而“展厅时代”已经完全不同于古时文人雅集式的书法交流,为了片面追求“展厅效应”,创作者失去了书法艺术精神和自我精神的依托,为了创作而创作,为了技法而技法,从形式到形式,从形式感到视觉冲击力,无所不用其极,而且愈演愈烈,完全一种“制作化”“装饰化”。
梁培先先生曾说:“将书法纳入到视觉艺术的行列,书法极有可能沦为一种黑白的抽象画——这意味着(书法)自我艺术身份的丢失,而一旦自我艺术身份丢失,就必然引发连锁反应,诸如与文化本源之间关系断裂、文化身份的模糊不清等重大问题。”断裂一词,真可谓是击中要害。书法创作者更多地关注技法,关注作品的视觉冲击力,而不注重文化修养的提升,这样的后果直接使当代书法人对于书法本体意义上的哲学依托、价值寄托与书法的书写性缺乏相应的关照,从而导致了技与道的分离,导致了书法文化的再次断裂。这点需要惊醒。
本网编辑:项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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