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唐诸家楷书,余尤喜登善褚遂良圣教俊朗遒劲,得大王风。曾整理王书成《右军书目》,开唐人著录王书之先,张彦远辑入《法书要录》。褚书陶治有唐一代,吾乡刘融斋誉为“广大教化主”,真实不虚也。余有小诗赞曰:初唐楷体褚欧虞,登善绰约瘦劲馀。圣教师王陶铸朗,清新骨格觅新途。
颜鲁公为右军后又一高峰,传晋人法而增古质,饶篆籀气。其楷古拙宽博,行书生动凝重,皆开一代风气,影响深远。米南宫以“挑剔”贬其楷,以“天真”褒其行,实以晋人为准绳论。余爱其楷,追其行,胜于右军之妍。余曾作小诗颂之:鲁公变法出新风,宽厚平正篆意通。信手稿书生妙味,天真罄露古今同。
五代杨风子如神仙自放,传承唐人而追大令纵逸萧散。山谷将其与吴道子以“洛中二绝”誉之。所作《夏热帖》奇古飞动,《韭花帖》秀媚雅逸,“神仙起居”恣肆天真,皆无风尘气。余有诗云:少师萧散步唐风,夏热风姿韭帖工。神仙起居生纵逸,洛中二绝两相通。
平生服膺东坡之集大成。其书少时摹二王,中岁学鲁公,晚年师北海,一生游于晋唐间而自出新意。其法未必精于南宫、山谷,而笔底精神如汪洋大海,奔流不息,故气象峥嵘,为诸家所不及也。余有诗赞坡公:文坛独步数东坡,字扁浑成意韵多。不践古人出己法,阡阡郁郁复如何?
吾扬李北海,《文选》学师祖李善之子。其书变右军行法,以欹侧宕荡胜,董香光有“右军如龙,北海如象”之誉。余有诗云:书中仙手盛唐文,北海楷行变右军。顿挫起伏生妙意,雄奇万象岭上云。
洪州山谷道人开江西诗派,于书如高人胜士,瘦劲奇崛,有跌宕放逸之势,与东坡卧笔内敛皆得天真之态。余有小诗云:洪州草法每求新,雄放开张远俗尘。紧峭连绵生瘦劲,苏卧黄展两天真。
宋人以米南宫笔法最为丰富,人称“集古字”,自云“意足我自足,放笔一戏空”。其《苕溪》、《珊瑚》、《蜀素》、《箧中》诸帖,爽劲利落,沉着痛快。余有诗赞曰:精研法帖数南宫,高迈清狂放笔空。八面出锋追晋韵,苕溪蜀素妙相通。
张长史以草书胜,常纵饮至醉而挥毫,醒后自视,以为神异。唐文宗以太白歌诗、裴旻剑舞与旭草为“三绝”。旭传大令之连绵,开盛唐草书狂澜。余有小诗赞曰:张颠大草醉挥毫,落纸云烟似海涛。喜愕寓书神异放,文宗三绝比谁高?
永州怀素为长史后又一唐草大家,经禅之暇,醉心草书,自言观夏云奇峰而得草书叁昧。山谷老人以“一代草书之冠冕”视之。其《苦笋》、《自叙》藏正于奇,圆劲变化,为大草之范本。余诗赞曰:步尘旭草越前贤,冠冕唐人自叙传。法眼观云生变化,天机圆劲入毫端。
孙虔礼书谱集草书与书论之双璧,泽厚后世。米南宫所评“凡唐草法得二王法,无出其右”非虚语也。其论汉魏善书者,精深概括,突出“书表情性,技进于道”。余作小诗赞曰:初唐小草得王风,书谱精妍放逸工。汉魏六朝形势出,孙家双璧性情同。
元代山水,余爱倪云林简练概括,极富文人象征性,一山一水,一树一木,一斋一亭,皆凝聚诗心雅意。其小楷灵动清逸,与画面甚合。自称“懒瓒”者,非真“懒”者,实高致也。余诗赞曰:云林水墨写天真,数笔清音不染尘。茅屋幽亭诗意逸,冰清玉洁是前身。
黄公望为全真派之传人,山水以平淡简远胜,为南宗之大成,开元人新面。大痴蒙养山水,漫笔求之,意态超然,不求奇而自有异观,《富春山居图》等皆可见也。余诗赞曰:大痴简淡意无穷,董巨南宗笔墨中。线绛富春传万世,丹崖玉树全真翁。
王叔明为元人山水最重繁密者,善用解索法和渴墨苔点,郁然深秀,为南宗深远一路之代表,开一代风气。余诗赞曰:青山高卧望闲云,黄鹤老樵解索群。氤氲郁然宗摩诘,隐居青卞笔披纷。
竹斋师新年以“往来千载”甲骨朱文印相赠,甚合吾意。古今艺事,无不起于古人,终于今人,古今往来,思接神合。故得小诗:艺海清波涌,涓流尽汇通。往来千载意,笔底满鸿蒙。
文衡山为明中期吴中艺坛之执牛耳者,书画清丽秀雅,古淡明洁,为文雅生活之典范。所筑“停云馆”、“真赏斋”沾溉后人尤多。明人何良俊以为子昂之后集大成者,信也。余有诗赞:天下书画重古吴,衡山一派变新途。谨严典雅传清逸,真赏西山映太湖。
明成化、弘治后,院体、浙派极盛而衰,吴门崛起,沈石田实中兴之主。石田山水雄逸沉厚,文雅恬静,粗者如《夜坐图》、《江村渔乐图》,细者如《庐山高图》、《东庄图》,花卉如《写生册》等,皆见天性风神。余喜石田正大气象,质朴遒美,尤宜入门而通堂奥。余有诗赞:吴门中兴石田先,粗细浑成自在天。沉郁清恬风雅致,承前启后老神仙。
“道”常无名,“朴”亦无名。故将得“道”,莫若守“朴”。此王弼注老子道德经语所得也。艺事亦复如斯,贵能守其“朴”,不以“形”累其“真”,不以“变”害其“神”。
艺之求,求其心所得,不在求胜。凡以竞技论艺之甲乙者,皆非其本。老子所谓“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”,信也。
初游闽西梁野山,云雾缭绕,人间仙境也。知北宋黄山谷曾过此地,有《南安岩主定应大师真赞》传世。东晋抱朴子葛洪与八仙之何仙姑曾住此地灵洞山修行,唐末宋初建成定光寺,闻名东南。小诗赞曰:桃溪碧水映山红,村寨云中仙气浓。抱朴何姑灵洞出,定光佛照四时同。
茫茫云海住神仙,梁野峰峦远涧边。禅石新茶山礤上,桃花翠竹意萧然。乙未新春,余游闽西梁野山及云中村寨山礤村得此。
游闽西梁野、灵洞诸峰,访葛仙翁练丹处,得小诗:梁野峰峦一柱香,幽岩洞渺照清光。灵山水洁仙人井,净院径深忠定堂。古庙木鱼无俗尘,清茶老果味绵长。观云望月梵音静,抱朴抡元远四方。
艺事一道,每以“意造”而得,非惟“形造”。“意造”者,意象生变,风神自出,美之源泉在此。余有小诗:意匠古人变化生,毫端妙道任纵横。天然骨力风神出,留取烟云浩气清。
先贤论宋儒有“不离日用常行内,直到先天未画前”语,书画亦复如是,创作乃行内之事,故得“素位”;神游于万物之外,故得“越位”。
冯友兰论中国艺术理想为“富于暗示”而非“一览无遗”,甚是。《庄子》所谓“得鱼忘筌”、“得兔忘蹄”即论道不可“道”,可“暗示”也。郭象注庄子亦复如是。郭求明晰,庄则暗示,即如大慧普觉禅师所云“曾见郭象注庄子,识者云,却是庄子注郭象”。明晰者,象也;暗示者,意也。故“艺”之本非求“象”之明晰,实求“意”之“暗示”。
“自一以分万,自万以治一”,此石涛论画之总结,从单纯到复杂,博也;再从复杂到简练,约也;由博反约,化一而成氤氲,艺事不外此也。
汉末张伯英创今草,以帛习字,行笔驰纵,《淳化阁帖》収有传伯英《冠军帖》大抵见其书风。其姊孙索靖曾为尚书郎,与尚书令卫瓘皆学伯英,论者以为靖得其肉,瓘得其筋,有“一台二妙”之誉。魏晋南北朝至唐人书论莫不推钟、张二人。卫氏数代善书,至卫铄传右军,伯英对书史影响亦可见也。余有诗赞:伯英落笔静思神,阁帖传存有《冠军》。驰纵连绵新草法,“一台二妙”得超群。
画之理,笔之法,不过天地之“质”与“饰”,此清湘道人论艺之道。“质”者,乾坤之理,本也;“饰”者,笔墨之法,形也。无“饰”不可论艺,无“质”艺而无本。孔子所谓“文质彬彬”,艺事求其平衡而得也。
唐代张怀瓘,吾乡泰州先贤也。其论书重神采,轻妍美,开一代论书之风。所著《书断》、《书估》、《书议》、《评书药石论》、《文字论》等,无不研精覃思,远泽后人。诗赞:海陵怀瓘论书传,骨气风神翰墨先。妍美功夫难妙绝,“评” “估” “议” “断“越前贤。
唐吴道子幼抱神奥,秉烛醉画,作经变叁百壁,笔画如莼菜条,尤见神妙。始创山水之体,敷彩简淡,世人谓之“吴装”。东坡以杜诗、韩文、颜书与吴画并称其圣。诗赞:浪迹东洛到宫都,落笔莼条淡简涂。百壁经图疏体变,传神画圣始于吴。
学书偶感:银钩铁画匠心研,力简雄浑意茂繁。信笔从容无罣碍,手心两畅贵求源。
立天之道,阴与阳;立地之道,柔与刚;立人之道,仁与义。此圣哲遗训。艺事所求者,不外准天地,阐元道,尽雅性也。
艺事之修,分有修之修与不修之修。有修者,功课也;不修者,天然也。《古尊宿语录》卷一有“磨砖既不成镜,坐禅岂能成佛”语,即重不修。然不修者所能者,在于有修也。此中辩证,唐孙虔礼《书谱》、清苦瓜和尚《画语录》论之甚精,极可体悟。
朱天曙,江苏兴化人,文学博士。现为北京语言大学教授、中央美院特聘教授,博士生导师,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所长,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,西泠印社社员,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,《中国书画》专业委员会委员,日本苍文篆会海外名誉顾问。作品多次参加全国重要书法篆刻展和邀请展,并任中国书协、西泠印社等重要展览、研讨会活动的评审委员。主要著作有《中国书法史》(中华书局修订版,文化艺术出版社中文版,美国凤凰出版社英文版)《书为心画》(香港三联书店繁体字版)《周亮工及其〈印人传〉研究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版)《鲒埼亭集批注》(安徽大学出版社)《印说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版)《周亮工全集》(18册,江苏凤凰出版社版)《周亮工年谱》(上海书画出版社版)《宋克书法研究》《中国当代书法名家新作一一朱天曙》(荣宝斋出版社)《书画金石》(南京大学出版社版)《且饮集》《朱天曙篆刻集》(社科文献出版社版)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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